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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章 憶王孫(1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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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.

再行數日,天氣愈加陰晴頻換,景況也荒涼了不少。向陽處就一派桃紅杏白,光稍欠的地方,河水裏依舊夾雜著碎冰,草色亦怯怯。

人一樣入鄉隨俗,齊奢的衣裳一身素簡過一身,騎裝革帶,相比起皇室貴族來,倒真更似個幽並游俠。這日清早,他召集了隨行的武士們,就在離驛站不遠的一片野林裏開弓試獵,打到了不少的麅子、獐子之類的野物。獵裝也不及換下,就趁著晚飯前的一點空子來敲青田的門,邀她一同“飛鞍越平陸”。青田從前隨客人們游船馳馬無所不至,也算得略通騎術,經不住慫恿,轉身就換過了一套本色金閶香雲衫褲,罩一件蜜綠坎肩,拿一條韋陀銀絲帶攔腰一系,蹬上回文嵌花的綠皮薄底靴,把頭發梳作一條淌三股的大辮盤起在頸後,墜一只佛頭青的小玉蝶,橫攥著馬鞭就下了樓。齊奢一見她這副裝扮,仰首大笑不已,“乖乖,這可真是跑馬賣解來了!”

青田只管向他橫目一剜就攀鞍上馬,她座下是一匹菊花青,腿長腰細。齊奢也跨上自己的愛駒,名喚“白蛟”的一匹醇駟,昂頭掉尾,錦轡雕鞍,形狀甚是神駿。二人一壁懶懶地說笑著,信馬由韁。半殘的斜陽金晃晃地照下來,草木蒼勁,不知是些什麽鳥在那裏鉤辀格磔地叫著。青田環野四顧,玩興大盛,便將雙腿一夾,手掄起鞭子向馬屁股一抽,“駕!”馬兒即時放蹄,如風如電。齊奢馳驟其後,連呼著“慢些”,青田卻充耳不聞,單咯咯地笑著縱馬狂奔。

在如此開闊的地面上——開闊似一位智者的心胸,什麽樣的積郁、苦悶全一掃而空,是為了追逐這久違的輕松,青田忘乎所以地甩動著皮鞭。有一下,覺得仿佛是身子被猛向後一扯,速度陡然間失控。馬直接從個大土坡子上蹦下去,剎不住地沖撞。饒是她身輕,並不曾給掀下來,也已顛了個發亂衣散、失魂落魄。青田知是馬驚,只把雙手牢扯著韁繩不放,急急地大聲呼救:“三爺,三爺!我停不下來啦!”

自己的聲音一下就被從耳邊掠走,撲面而來的先是焦黃土色,隨即又變為層層的密林,粗細不一的枝葉藤幹迅雷不及掩耳地朝臉上刺來,嚇得青田是雙目死閉,伏在馬背上不敢擡頭。像是在一張大篩子上被乾坤倒轉、天地翻覆地篩弄著,足足過了有一個魔怔那麽長的時間,方覺馬蹄拖絆了幾下,漸慢漸停。又過一個魔怔,被揚棄到半空中的三魂六魄才落定。青田戰戰兢兢地直起身,望見一條河橫亙在馬蹄前,隨即就聽到齊奢的嗓音,遠遠地,不知在何方喚她的名。

青田慌忙欲答,試了三四次,方打開緊扣的聲道,“在這兒!”

那邊頓了一剎,“哪兒?”

“這兒!”

“哪兒?”

“這兒!河邊!”

接下來就是長久的靜索,馬兒打了個響鼻,把頭探進河中飲水,刷啦啦的,四周鳥獸的鳴叫既古怪又尖利。等到她快哭出來,才重新聽到他,這次聽起來就在附近。“青田?你再應我一聲!”

“我在這兒!”

胯下的馬從河面直起了頭頸,偏了偏耳朵調轉身體。前方的樹林已洇起濃重的霧,枝杈垂遮。然後,就像在一本曾引起少女所有遐思的書裏頭,有個輪廓極鮮明、樣貌卻模糊的人物,騎著白馬出現了。青田直望那馬背上的剪影,顏色,是夢之煙藍。

齊奢一句話也沒有,默默地將她接下鞍,遞過了水囊。青田也像驚馬一樣“咕咚咕咚”大灌了一通,之後抹去嘴角的水跡與滿面驚惶,強自鎮定道:“沒事兒了,走吧。”

齊奢接過了水囊栓回腰間,“走哪兒去?”

“回驛館啊。”

“你沒瞧見太陽下山、東西不辨?”

“那又怎樣?”

“背著這條河往回走,走一個時辰後,我保險你一低頭就又看到這條河。”

青田的後頸上冒起了一片雞皮疙瘩,“什麽意思?”

“迷路。”言簡、意賅。

“那、那怎麽辦?”

“先生把火,很快就該冷了。上馬。”

“嗯?”

“河邊風大地潮,不好點火,換個地方。上馬,你騎白蛟。”

他把自個的坐騎拉來她面前,青田將一腳塞進馬鐙,怎奈四肢酸軟,連撐了幾下也登不上去。齊奢笑起來,伸過了兩手,環住她腰肢往上一兜。

青田不妨這一下,人倒在馬上坐穩了,心卻跳得快彈出來。腰間熱麻,仿佛一直有一雙大手扣在那兒,不由得令她暗自驚異。大概是太久沒男人碰過她,否則莫說是衣衫相隔,就算是同誰赤裸而呈肌膚之親,她也稀松平常,這樣的敏感,只有和一個人——

腰部的溫暖陡變作沸水般的滾燙,是起了一身的燎泡,皮開肉綻。青田咬緊了嘴唇,臉色泛白。

齊奢倒是若無其事,談笑自若:“嘿,這小腰,都快薄成紙了。不忙,馬上給你弄東西填肚子。”他縱身翻上了青馬,打個呼哨,兩馬並頭走向了林間。

走出一小段,暮色已沈,河流消失在身後,但仍聽得到潺潺的水響。齊奢駐馬,扶下了青田,又將兩馬系好,卸掉了嚼子由它們啃食草皮。他自己則撿來一把又一把的草葉樹枝,挑了高出地面的一小塊土丘堆做一處。青田傻看了一會兒,也來幫手,拾幾根帶著葉片的落枝。齊奢笑,抓起來扔去到一邊,“這些水分太重,點不著的。大小姐您還是坐著吧,這種粗活兒就不勞您添亂了。”

青田悻悻,只好倚樹坐低。看他將枝葉一層層地碼放好,挑幾根粗枝架一個“井”字,又堆上碎木片,最後掏出了火刀火石,背風點燃了篝火。

木頭先開始冒煙,漸起了小火苗,火苗又很快從微黃變作了通紅。仿佛是太陽才落山,就又有個太陽從大地裏鉆出來,融融的光直撲而來,映得人半個身子全紅彤彤的。青田展開了笑靨,正要講什麽,齊奢卻手指一豎,“噓……”

她扭頭望去,也註意到丈把外的樹叢中隱隱約約伏著只小灰兔。齊奢輕手輕腳地從懸在馬鞍後的箭壺裏抽出一只箭,箭桿上包熟鐵、帶葉片,看著就奇沈無比。他整個人一動不動,唯兩臂徐徐地拉伸,弓彎滿月、箭去流星。“嗖”一聲後,他將大弓掛回到馬背上,走過去俯身一提。青田方才看清提起在他手裏的是一對兔兒,一箭對穿。她掩面不忍多看,但一瞬後就分開了兩手,眼瞪得滾圓滾圓。

“你幹嘛去?!”

聲音驚起了一群飛鳥,青田微覺尷尬,放低了嗓子,眼巴巴張著齊奢,“你幹嘛去?”

他一手解開了白蛟的韁繩,把另一手的野兔一抖摟,“剝皮洗刷。就往河邊一趟,馬上回來。”

青田揪著眉猶疑了一瞬,才又軟又怯地說:“那你快些。”身前的火堆一閃一閃,她額際與兩鬢起了毛的碎發虛虛地發著光,宛若一道懸空的光環。

高頭大馬上,齊奢一臉不軌地笑了,“就沖你這幅小模樣,爺一輩子不走都成。”

青田臊了一臊,“你趕緊走!”

溫熱的兔血沿著箭頭淌下,滴答滴答,點點留痕。齊奢在馬背上別回了半扇肩,“我去去就回,你別亂走,也別太想我,啊。”

青田拿眼把他翻一翻,又捺不住笑了。

那寬闊的背影剛消失,就來了一陣陰風,沒幾下把天也吹黑了。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,久到除了風,什麽也聽不到;除了黑,什麽也看不到。青田越來越緊地抱住了雙肩,拱著腿湊住火。忽地“啊”一聲,又撫了撫胸,是一只松鼠由腳邊躥過。她滾著眼珠子往兩邊瞅瞅,滿目驚怯地哭喪著眉眼,把臉埋進了臂彎低低地罵一句:“死鬼。”

再一次聽到馬蹄踏斷枯枝的脆響時,她幾乎是如聞天籟,擡起頭往前盼著;雙眸被火光照映得奇亮,臉色卻又黑又沈。

馬到了近前,齊奢腿一擡就穩穩落地,展眉一笑:“說吧,罵了爺爺幾千聲?”

青田拿手把散落在肩前的辮子往後一甩,“我當你死了不回來呢。”

他“嘖”的一下,“爺還不是為了你?一會兒你甭吃啊。”他一手拴好馬,另一手就將仍穿在鐵箭上的一對兔子架來了火上,已是開膛破腹、毛皮盡褪,不多時兔肉就發出了“滋滋”的油響。齊奢拔出了解手刀,在肉上劃出一道道的切口,又自腰間取出一只小錦囊。

青田略感好奇地盯著看,隨即這一點好奇就變作了瞠目結舌——堂堂攝政王,居然隨身帶著鹽!

齊奢只管低著頭,把囊中的細鹽細致地撒在兔肉上,“我十一歲就跟著韃靼人野外行軍,習慣了。只要長途跋涉,一定隨身帶著弓箭、水,還有鹽。有了這幾樣,到哪兒也活得好好的。”他舉目看向她,臉色持正,笑意全含在聲音裏,“現在,多了個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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